
首先我認為今天科學和藝術都在承擔着共同的任務,這個任務就是在第四次產業革命中,在新媒體、新技術和新觀念的條件下,在“後人類”劇變的轉折點上,面對“未來的世界”,如何尋找人類的保障和出路。這個未來的世界是人為“建造”的,將是一個虛擬的世界,是一個人造的世界,是一個“無有”或者相當一部分脱離了自然、社會和真理的世界。未來我們生活的世界依賴於人造,人工智能佔據主導地位,機器攝取、編輯和繪製的世界景觀引導並限制着人的體驗……其實變化已經開始很久了,我們今天看到的自然,比如説認識一種動物,其實我們可能從來沒有接觸過這個動物的“真身”,我們感覺到的都是關於這個動物的圖像和聲音。我們認識一個世界發生的“事實”,並藉此做出的政治選擇和道德判斷的依據,其實並不是發生在我們同時/異地的“真實”情況,而是來源於我們獲得的一些“信息”,這些信息是被編造、剪裁,並進行過揀選和刪改的圖像、文字和綜合媒介。人類所真實遭遇的激烈而焦慮的生存狀態,或者突發的具有重大歷史影響的事件,也可能正在我們端着飯碗、品着紅酒時被隨意討論,在媒體消費中被忽視。這種時代把所有的信息都變成一種虛擬和圖像(還有其他),而這個情況也只是剛剛開始,我們將會遇到越來越多這樣的情況。這樣的情況是否看起來很美好呢?有人甚至認為今天的“科技”的發展,(科學和經由科學發展出來的技術,是兩件事情)這裏特別是指“技術”根據人性的需要所進行的突出、超常的發展,會使人類有可能慢慢離開原來自己所熟悉的那種自然和社會。我們將會在一個虛擬的世界中間被安置在一個個位置上,食物經過科學技術的變更而造成極大的滿足。今天有很多人反對基因工程,北大生命科學的同事專門跟這些人爭鬥,我更相信他們的判斷,我在藝術史大課上當着800個聽課者説,我要吃轉基因的食物,只要饒毅説可以吃,我就吃,不管別人吃不吃,我的學生在下面鼓掌,後來饒毅聽到了,專門回覆我説他吃的。我相信一個科學家,就像我相信真理一樣,只要他説的符合理性,亦即符合科學規律,就應該照着做。如果我們不相信科學家,我們相信誰呢?難道我們相信藝術家、政客和商人?我不是因為喜歡吃轉基因食品,這樣的食物並不能帶來更多的營養和滋味,我認為如果沒有生物工程,大多數普通人將會沒有辦法果腹,我們如果靠一畝田200斤長出漂亮的小米,金光燦爛,自由社會上層人會視為珍寶,可以享受,但它不夠成為生存的食物,漢代口田是每人20畝,經常遇到饑荒則亂世,經常是以非正常削減人口(殺戮和餓死)和流動(徵略和移民)以恢復社會平衡。只有科學家和生物技術不斷帶給農業的技術改造,才能帶給人類整體生存的可能性,我相信的是科學技術提供的責任和機會,所以才會做如上的表述。
未來更有意思的是科學和藝術的結合所帶來的東西。以後在自己的家庭日常、住家行卧中,我們有可能看到萬丈山石,摸過去只是一塊屏幕,我們會感到溫暖的海風吹拂,其實是某一種小的空氣動力設計,我們嚐盡上品佳餚,只不過是從一個牙縫裏面帶出來的虛擬的味道,夢中情人是網上定製的一組程序……這樣的一個時代離我們非常近,我們正在走向這個時代。
我們之所以願意在中國科學院大學來討論科學與藝術的關係問題,是因為科學院大學有可能創造未來的設計和創作專業,那麼這就是真正的“未來的藝術學院”,因為在這裏我們除了要通過一種特殊的技術和想象來製造人類未來生存的可能性之外,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們要為30年或50年以後人類將要遇到的困難和危機先行來做準備,不要到事情發生了以後措手不及,我們現在就來做準備,而這個準備的事情就是我們應該在一起建造科學和藝術的超級實驗室。
作為藝術家,作為一個當代藝術的組織者(我一直是《中國當代藝術年鑑》的主編),我也要同時告誡大家:今天科學和技術的發展,正在把我們人類帶向一個偏執的道路。我們如果不斷地發展人工智能,以為理性和科學是人類的救星,我們將會失去人作為完整整體的全部,因為人類是由理性、情性和神性同存的綜合的整體,人是一個人,不是理性的機械裝置和算法載體。就像我們崇仰古希臘,今天蘇格拉底像和柏拉圖像放在了希臘的科學院正面的兩個柱子上,也就是説,連希臘本身理解希臘都是在談蘇格拉底以後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所代表的科學和哲學的希臘,這是文藝復興和近代西方的“希臘”。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回顧歷史,突破西方文化,特別是基督教文化對希臘文化的遮蔽和籠罩,其實真正希臘古典的輝煌是在蘇格拉底之前,蘇格拉底活着的時候參加了伯羅奔尼撒戰爭,此時正標誌着雅典的衰落。我們看到古典的雅典在此之前並不是只有科學和哲學,而是有神諭,有神話,有藝術,當所有人性在一起保持平衡的時候,人才成其為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否則人就是一種理性的生物。如果我們只是理性的生物,理性就會在人工智能中高度地發展,當我們回看時發現理性確實將人類從愚昧和感覺中解放出來,但是,理性、科學、人工智能,是否能夠解決宗教衝突?是否能夠解脱人情中的羨慕妒忌仇恨?是否能夠帶來種族、國家和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是否能夠讓計算機時代的人比舊石器時代的人多一點點幸福的感覺?科學和技術的高度發展給我們展示的是權威者更權威、富貴者更富貴,當少數人更加自由地延長生命、遨遊太空之時,大多數芸芸眾生正逐步退化為機器旁邊的一坨贅肉!我們找不到算法和技術能給人類帶來的尊嚴,這就是我們必須要清楚的地方,這就是我們之所以需要藝術,需要當代藝術之原由之所在。當代藝術就是要對所有的問題進行思考和質疑。當今天討論科學和藝術的問題的時候,要更多地藉助科學和藝術之間的差異來理解人性本源的差異,瞭解人性不是隻有科學性、只有理性才是正當的,我們要保留人作為人的那些無關科學的方面,保留人的性情,保留人的神聖,包括對神聖的神往。如果我們能夠通過藝術把人還回到一個完整的人的可能性,也許我們今天的整體社會潮流的發展,今天的科學和藝術之問,會警惕技術的發展和投資的取向將會把人帶向一個扭曲和片面的道路,這是我們在做藝術與科學結合的超級實驗的第二個方面的理由。
所以我們做科學和藝術討論的時候,總有兩個事情同時做,第一,我們做科學和藝術的結合,不斷為人類創造未來的景觀、境遇和條件。第二,我們保持科學和藝術之間的互相的反省和自我的批判。因為只有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才能時刻記住我們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可以被機器替代的“物”。如果我們一味對科學永無止境地追索,從而看到科學的美感是如此輝煌,也許我們不知不覺地正走在一條偏執的道路上,在人的本性之一也就是理性的道路上飛奔,因此不少人才會把宇宙的發生、生命的起源和人的存在看成是一種算法。在整個人類認識發展的道路上,宇宙的發生、生命的起源和人的存在並不是一個算法,而是一個奇蹟。當奇蹟發生了以後,科學家可以把其中的部分歸納為一個算法,但是這些奇蹟並不是在算法中得已啓動和完成的,而是在奇蹟完成之後才會被簡化為一種算法。當我們知道這一點,我們就會對我們的生命更加充滿敬畏,對我們的未來更加充滿憂患,對我們科學與藝術的結合更充滿一種期待,也充滿一種警惕!
節選自朱青生2019年9月8日在中國科學院大學“科學與藝術之問”討論會的演講
刊於《畫刊》2019年第12期第19-21頁
朱青生:中國畫研究院學術委員
